战地来信
那张纸被温热的鲜血濡湿,紧紧粘黏在年轻的尸体上。那是一封家书,邮差将它从家乡送到前线;它被反复用沾满灰尘的手指翻看折叠,被满含深情地当做母亲的额头亲吻。此刻家书的回信正千里迢迢地赶回小镇,信封里装着儿子的喜悦与安抚。
战壕里的夜晚太安静了。月光描摹着残缺建筑物的轮廓:那曾是一座漂亮的宅邸,轰轰作响的怪兽啃去了半个屋顶。小战士万尼亚的后背贴在冰凉的地上,他用胳膊掩住脸,泪水混着脸上的灰尘沾湿了袖口。这安静的夜晚,他听得见市民夜晚归家的脚步,听得见路灯下的街头艺人演奏手风琴,听得见姐姐的笔尖在稿纸上滑动的沙沙声,听得见母亲的手指缓缓翻过书页。万尼亚听得出这些声音从他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回头张望,只看见碎石满地,一片废墟。
万尼亚吞了一口唾沫,把从喉咙涌到嘴唇的啜泣咽下去,化作压抑在胸腔里的微微抽搐。他感觉有点冷,抱紧了双臂,蜷缩在大衣里。北风的咆哮一天比一天震耳。
万尼亚疲惫不堪,但他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从动脉喷涌而出的鲜红血液,看到季玛圆睁的双眼和因惊愕和剧烈疼痛而抽动的嘴角。那时这场战役还没开始多久,季玛的军装看起来还是新的,万尼亚还没能记住他档案上那生僻冗长的姓氏。子弹射中了季玛的胸膛,他在万尼亚身旁一声不吭地倒下了。
万尼亚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徒劳地用手去堵住那喷血的窟窿,血粘了他满手都是。他没有绷带,便去撕季玛的衣角。他手里攥着那可怜的一条碎布,又手忙脚乱地去掏口袋里的消炎药末。当万尼亚解开他的衣服时,季玛已经失去了呼吸。他看见了季玛的家书,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到衬衣在胸口位置的口袋里。被血浸染的信纸残余着少年的体温,火药灼伤了信纸的一角。
这是一场苦战,万尼亚已经几天没合眼了。他撑着酸痛的眼睛抬头望天上灰蒙蒙的月亮。
万尼亚回忆起成包的家书送到连队里,拿枪的战士们又变成了跟在父母身旁的小男孩。季玛把那封家书读了又读,还举起来放在嘴边亲吻。他疯疯癫癫地跑向万尼亚,指着信大声喊:“快看!快看!”
他生怕万尼亚看不清,把揉得皱皱巴巴的信纸夸张地举起来。
“是我的小妹妹莉莉娅!她会写字了!多棒的姑娘。”
季玛又把信纸捧在手中,脸上满是兴奋的红晕。他嘴里喋喋不休着:“她像一只身手矫健的小猫一样,一下子就能把蝴蝶抓住。她把蝴蝶放在装罐头的玻璃瓶里,用纱布蒙着瓶口,她只要能认真的观察一会儿蝴蝶翅膀上的花纹就心满意足了。莉莉娅认为这种美丽的生灵不能被囚禁,多好的姑娘啊。她喜欢百合花,闻了却要打喷嚏。哈哈哈,她还说等我回家时,要拿着花在车站迎接我……”
可惜莉莉娅等不到手捧鲜花迎接哥哥回家了。
万尼亚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都是凉的。
他又回忆起那具被匆忙拖走的尸体。望着同伴身下那一道长长的血迹,他目光呆滞、身体僵直,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样。老彼得把万尼亚拽回到机枪前。老彼得冲他吼着些什么,万尼亚听不清。火箭炮发射的声音像极了教堂里为葬礼演奏的管风琴。
战场上机枪的声音和枪托剧烈的冲撞把万尼亚的耳膜和肩膀震得生疼。但现在是一片的死寂。万尼亚听到一阵窸窣声,是老彼得掏出扁平的酒壶,灌了一大口酒又小心地把瓶盖拧紧收起,他紫黑色的嘴唇蠕动,呓语般地喃喃着:“真冷啊,已经冬天了……”
万尼亚渴望他再说些话,老掉牙的笑话或者粗着嗓子骂出的粗俗俚语,随便说点什么吧,什么都可以。但是老彼得收起酒壶后翻了个身就沉沉睡去。
老彼得粗糙的手背上满布皱纹,他用右手捂着胸口。万尼亚知道老彼得的口袋里装着来自几十年前上一个战场的徽章,还有小彼得的身份牌。几个月前,黑色的信从一个战场送到另一个战场,白纸如将死之人面无血色的脸颊。虽然不识字,但第二次上战场的老人不识字认得这不详的信。他沉默地用手摩挲着惨白的信纸,眼神黯淡无光如秋夜里一潭将要结冰的死水。
万尼亚看得见睡梦中的老彼得紧紧咬着牙,鼻翼急促地翕动,月光下有发亮的泪水顺着眼角的沟壑往下流,显然是遭了梦魇。
万尼亚隐约听到有人呼唤着他的名字,他没有应答。母亲的儿子、姐妹的兄弟、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一道战壕里有好多个万尼亚,好多个季玛,好多个彼得,整个寒冷的战场上也是这样。
这里有成千上万张纸;有的中了子弹,有的被撕去了一角,还有的坠入血污泥泞,永远无法释怀。
鲜血已经干涸了。那张从家乡赶来的信纸陪着季玛留在了这片战场上。万尼亚不知道先到家的是季玛热情洋溢的回信,还是沾了火药气味的阵亡通知书,年幼的莉莉娅还认不全纸上面的字,却被呛得流泪。
万尼亚的身上落了白的雪,雪花犹如撕碎的纸屑一般在风中旋转。万尼亚没收到家书,但他能感受到妈妈温暖的目光,他知道妈妈正同天上的星星一起注视着自己。他去摸身上的口袋,拿出一只铅笔和一小打褶皱的笔记纸,纸右下角印着的花体字是万尼亚高中学校的名字。铅笔已经断了,万尼亚用脏兮兮的手指握住铅芯,吹掉纸上的灰尘。
战壕里的一切物资都是珍贵的,容不得浪费。
借着月光,万尼亚颤抖地在纸上写下:
“妈妈,请原谅我。”
脆弱而苍白的恐惧感覆盖了万尼亚。孤零零的纸片在风中打转,他掉入了西伯利亚的风眼里,从头到脚彻骨的寒冷。
万尼亚哭出声来了,泪珠在他的睫毛上结了冰。他一旦像孩子一样哭起鼻子来就看不清迫近的敌人,也端不稳装满了子弹的枪。
“我不是一个好战士。”
雪越下越大了。此时此刻初冬的战场上,年轻的战士万尼亚感到有些害怕。
之前拿去参加培文杯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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